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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網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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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網(8)

兩天後,簡宏來到酒店,轉達了隊裏的通知:是否手術由簡心個人決定,責任也由她個人承擔。

算是迂回委婉地同意了。

那天,簡宏絮絮叨叨地叮囑了簡心很多,好像總也說不完,直到深夜才言猶未盡地離開。

歸曉星開車送他回去。

“簡教,”路上,她慚愧地說:“我現在說抱歉也於事無補,但我還是想跟您道個歉。你把簡心托付給我,結果我弄成這個樣子。”

“這是個意外,跟你們沒關系。簡心這個傷很長時間了,包括膝傷也是,要怪都應該怪我,她小時候我沒保護好。你和奕宸,還有宋鳴,已經做了所有你們能做的了,比我這個當爸的強得多。”簡宏發自肺腑地說:“簡心交給你們,我沒什麽不放心的。”

打完中網之後,歸奕宸提前結束亞洲賽季的征程,陪簡心去往慕尼黑。

原本歸曉星是想把星辰的事放一放,她去陪簡心手術,歸奕宸說:“那幾個想和簡心取消合作的商務還得靠你去談,你沒法把時間都放在手術上。”

“可你也要訓練啊。”

“我本來就要去德國冬訓。”

歸曉星還想說什麽,歸奕宸說:“之前簡教不同意你參加全運會,你還記得你怎麽說的嗎?”

歸曉星不明白他為什麽提起這個,“我怎麽說的?”

“你說,你是我姐。”

靜默片刻,歸奕宸說:“對簡心,我也一樣。”

就像當年歸曉星情願舍棄職業生涯也要保護他,如今如果需要,他也情願舍棄一切去保護簡心。

沒有別的原因,只因為都是至愛的人。

*

簡心和歸奕宸抵達慕尼黑後,仍然住在奧林匹克公園附近的別墅。

以前每次來這裏,都是兩個團隊一起來,樓上樓下住滿了人,特別熱鬧,簡心還抱怨過她和歸奕宸都沒有情侶空間。可現在別墅只有他們兩個,她又覺得怪冷清的。

“居然還有點不習慣。”她說。

正把她行李箱中的衣物一件件掛進衣櫃的歸奕宸回過頭,“我以為你會很期待我們的二人世界呢。”

一句話把簡心逗樂了。

他們的二人世界是從醫院和診室開始的。

簡心對德國的醫療體系一無所知,歸奕宸承包了一切瑣事。不僅充當保姆、司機、廚師,還是翻譯和導診。替她預約醫生,帶她做檢查、看診,幫她翻譯報告和病歷、向醫生咨詢每一個細枝末節的問題。

費舍爾醫生很理解簡心的處境,為她安排了最近的手術時間。

盡管醫生說她不是他接診過的患者中最嚴重的一個,但簡心依然緊張。

手術前一天,她問歸奕宸:“你住院的時候,有沒有胡思亂想過?”

歸奕宸把她的飯盒收走,在病床邊坐下,“每天都在胡思亂想。而且,你兩三天就能下床,我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。每天無所事事,十八九個小時都在胡思亂想和灰心喪氣。”

簡心抱著歸奕宸的胳膊,將頭輕輕擱在他肩頭。

他不會說甜言蜜語、不會哄人、也不會講好聽的情話,可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,他的肩膀能為她擔起生命之重。

醫院不需要家屬陪護,但手術那天,歸奕宸還是很早就來了。

進手術室之前,簡心看到的最後一個身影是他;出手術室之後,看到的第一個身影也是他。

歸奕宸用英文替她問出她最擔心的問題:“手術成功嗎?”

費舍爾醫生笑著看向簡心,也用英文回答:“非常成功。”

這是她這段時間聽到的最好的消息。

這幾天簡心都沒睡好,腦子裏那根緊繃的弦松下來,終於心無掛礙地睡了一覺。

睡醒時,見歸奕宸也趴在病床邊睡著了。

這些天他前前後後為她奔忙,肯定很累,簡心不想打擾他,把手機靜了音,上網打發時間。

她好久沒上微博了,這會打開微博,想看看莊凱詩的動態,卻發現歸奕宸的微博更新了。

他發了一張她的照片,照片裏,病床上的她睡得很沈,裹著厚厚石膏和繃帶的傷腳吊在床尾。

看角度,就是他坐在此刻的位置拍的。

配文是:

“跟大家說聲遲到的抱歉,抱歉美網讓大家失望了。也跟我的搭檔說聲抱歉,抱歉我沒能堅守住陣地。

雙打是兩名球員共同的比賽,贏了共同享受榮譽,輸了也共同承擔責任。作為大滿貫經驗更多的一方,我應該預見到第一次打進大滿貫決賽的搭檔會有心理波動,盡可能地給予她心理支持,但我沒有做到。作為兩人中更為主導的那一方,我應該在搭檔狀態出現起伏時改變戰術、調整節奏,幫助她盡快渡過低潮期,但我也沒有做到。我陷入失控的心理狀態,在場上做出了錯誤的決策,導致比賽失利。

論責任,我是責任更大的那一方。

感謝我的搭檔、女友,從未計較過我的失誤和愚蠢,一直包容,一直陪伴,也一直努力,從不放棄。

未來我們也會一直並肩作戰,心意組合不會散。”

美網之後,網絡上鋪天蓋地都是對她的聲討,譴責她“心理脆弱”、“缺乏體育精神”、“拖累歸奕宸”、“丟中國的臉”,懷疑她“詐傷”、“演戲”,謠傳她“要被歸奕宸分手了”、“歸奕宸換了新搭檔”,比聯合會杯失利那次還要洶湧。

雖然歸曉星勸她不要看,但簡心都知道。

她沒有反駁、沒有解釋,未發一言。

因為,的確是她的責任,她無可推卸。

而現在,歸奕宸斬釘截鐵地對所有反對的聲音說:

責任在我;

她沒有詐傷;

我們不會分手;

我也決不更換搭檔。

這個男人,嘴上從來沒說過“愛”這個字,卻一直在背後默默地守護著她。

簡心放下手機,拽著床邊的護欄想坐起來。

歸奕宸被驚醒,起身幫她把床頭搖起,問她是不是想喝水。

“你過來點。”簡心招手。

歸奕宸走到床頭。

盡管一只腳吊著、隔著護欄、護士隨時可能進門,簡心還是一點點挪到床邊,用有點別扭的姿勢抱住了他,“雖然你不肯說,可以我想說。”

“說什麽?”歸奕宸半抱半托著她,好讓她省點力。

她把臉埋在他腹肌上,喃喃道:“我好愛你啊。”

簡心出院後,宋鳴來到慕尼黑。和他一起的,還有劉昊澤。

劉昊澤進步很快,前不久在全國殘疾人運動會上代表廣東隊拿到銅牌,成為省隊最年輕的主力。正如宋鳴之前同他講過的,他的人生多了很多選擇,他也和這個年齡的宋鳴一樣,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。也因此,歸曉星把他送來德國訓練,既是為了提升技術水平,也希望他觸摸到國外輪椅網球運動員的職業軌跡。

劉昊澤長成了大小夥子,初顯成熟的模樣。他已經非常習慣每天十幾個小時輪椅上的生活,不再需要跟在宋鳴身後,也可以從容地用尚不流利的英語與教練和球友溝通。訓練之餘,他還幫歸奕宸去超市購物、修剪院子裏的花草,並且準備考個駕照。

有次他的教練和幾名球友來別墅聚餐,飯後大家去奧林匹克公園的網球場打球。有個輪椅網球運動員見簡心拄拐,以為她也是輪椅網球運動員或準運動員,邀請她下場打幾拍。

簡心對輪椅挺抵觸,但出於禮貌,還是答應了。

可走到場邊,她又卻步了。

那一刻她感覺正逐漸痊愈的傷腳忽然劇痛,好像在提醒她,她已經不是完全健全的人了,她必須加倍小心,不能讓這只腳再受到丁點傷害。

盡管明知道坐在輪椅上打球用不到腳,她還是拒絕了。

她盼著趕快好起來,在那之前,她不敢讓這只腳再承擔絲毫的風險。

這次跟腱手術,簡心用了比上次膝傷手術多一倍的時間才被允許取下石膏,轉入醫院附近的康覆中心。

歸奕宸和宋鳴分了工。歸奕宸依然照料她的生活起居,不過簡心白天去康覆中心的時候,他就能騰出時間和保羅去俱樂部冬訓。而宋鳴專門負責簡心的康覆訓練。

簡心不記得膝傷手術之後的康覆有這樣艱辛。第一天她僅僅用傷腳嘗試站立,就疼得差點叫出聲來。

想讓僵硬的跟腱重新恢覆彈性,除了疼痛別無他法。

沒受傷之前,簡心在球場上像個小馬達,現在只是做拉伸、蹬腿、騎自行車這些基礎的動作,都會疼得滿頭大汗。做完一整天的訓練,她要躺在地上緩好久。

有一天歸奕宸訓練結束得早,來康覆中心接他們,隔著玻璃窗見簡心正被宋鳴掰著腳做訓練後的恢覆。

看見簡心的表情,他就走了,之後沒敢再來。

他看不了這個,怕自己會忍不住沖進去把她抱走。

可簡心的努力沒有兌換成期望中的效果。

她覺得康覆進展太慢了,已經快到年底,她才剛開始進入負重訓練階段。和她差不多同一時間進入康覆中心的幾名運動員裏,接受腕部手術的籃球運動員離開了,接受膝關節手術的雪上技巧運動員離開了,就連同樣和她接受踝部手術的體操運動員也離開了,而她還困在這個仿佛永遠都走不出去的地方。

醫生會根據她每天的訓練情況對訓練內容進行調整,她眼看著原定的時間節點一個接一個被推遲,有球訓練遙遙無期,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再也無法回歸賽場了。

她每天最常聽見的話就是“慢慢來”、“不要著急”,可她怎麽能不著急呢?

隊裏原本希望她在澳網前能恢覆有球訓練,這樣才能確保奧運萬無一失,但以她目前的進度是不可能了。

於是隊裏再次提出更換搭檔,已經給歸奕宸打過好幾個電話,也不斷地給人在國內的歸曉星施壓。

這些事,歸奕宸都沒告訴她,但她多多少少猜得到。

宋鳴和費舍爾醫生、康覆醫生都溝通過,費舍爾醫生再次為簡心做了全面檢查,認為她的跟腱恢覆良好。

康覆醫生也說,康覆本就是因人而異的,簡心的康覆速度雖然稍慢,但仍在正常範圍內,她最大的問題是心理上的,她對傷腳有種本能的過度保護,讓她不敢像沒受過傷那樣全力發力了。

簡心強迫自己嚴格按照醫生制定的計劃完成每一項訓練任務,也會每天做好多遍心理建設,不斷告訴自己手術很成功,跟腱恢覆得很好,不會再受傷了等等等等。

可是理智戰勝不了心魔。

不管她怎樣做心理建設,測試總是達不了標。

反反覆覆的失敗是很消耗人的意志的。

這幾天簡心總在思考卞帥曾說過的話,“職業運動員不是一般人幹得了的”,有些人,“不是那塊料”。

或許,她就不是那塊料。

聖誕前的一天,莊凱詩問簡心傷勢恢覆得怎麽樣,簡心含糊了幾句,問她人在哪裏。

莊凱詩退役後,加入一個做自媒體的團隊,天南海北地到處跑。

“內蒙古。”莊凱詩回覆:“看我們今天拍的。”

微信收到她發來的一段視頻。茫茫雪原上,馬群馳騁,她開著一輛越野車追在後面,和車裏的同事歡呼著什麽。

簡心佩服莊凱詩,無論做什麽,都又瀟灑又颯爽。

簡心:“你當時怎麽想到去做一個和網球完全無關的行業?”

莊凱詩:“朋友介紹的。最初我也不懂,但做下去發現蠻有趣。”

“你不會覺得可惜嗎?”

“你是說轉行嗎?”

“嗯,我以為你會做網球教練或者相關的工作,畢竟做了那麽多年職業球員。”

等了半晌,才看到莊凱詩的回覆:“這邊信號好差,微信都收不進來。”

莊凱詩:“不可惜。網球是網球,新工作是新工作,兩件事。沒必要因為我做過球員,後半生也要被網球綁定。沒法享受不同的人生,那才可惜吧。做球員的莊凱詩的階段已經圓滿完成,現在是新的人生,離開網球也照樣可以精彩呀。”

簡心想,是啊,到了該離場的時候就應該離場吧。莊凱詩可以做到,可能,也許,她也會有新的人生吧。

“凱詩,”她說:“我想,退役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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